更新时间: 2025-10-31 00:33:59
如果一个小说可以做到没什么破绽,大概就可以称之为好。这体现了小说家对笔下的世界的驾驭。当小说的质地是均匀的,说明作者懂的取舍,有控制力,最终制成一个不存在长短板的木桶——当然,我自己是极喜爱看到由于一时的灵光、作家的任性等等各种各样的理由出现的不平衡,从中可以看到箍桶人的审美和倾向;观察“水”溢出来的瞬间,无疑是极有趣的。 (同样是元小说,麦家的《风声》则像一个烤坏的蛋糕,处处都是褶皱和空洞。) 稍微有点阅读经验的读者对手记、自白这类手法并不会感到陌生。《残虐记》的美妙之处在于,它不光光是文本内部互涉,它的小说世界有四层:作为读者的我们所处的世界是一层(真实世界),取得《残虐记》手稿的丈夫是一层(小说中的真实世界),《残虐记》是一层(经过女作家加工的真实世界),《残虐记》中女作家写的小说是一层(虚假世界)。 不断重构同一个故事,最后形成元小说的亦幻亦真感,都是通过“文本”这一手段达成的;过去先锋小说经常借由梦境、记忆(的不确定性)、凭空消失的人或物(《残虐记》中亦有此节)、元叙述,来破坏传统小说中作为先验的真实性,《残虐记》用以完成这一过程的,是“书写”。同时,构成了小说主题的一个隐喻。小说中的重要道具“交换日记”,也在暗示这一点。 桐野夏生很快揭出了底牌。这亦是《残虐记》打动我的第一个地方。她借女主角这样说到:“我选择写小说为职业也许是一种必然,因为我不想让其他人踏入自己的生活。创作小说时,作者可以毫不顾忌地削尖自己,并以此作为武器,深深地钻入所写的对象中去,所以作家恰好可以实现我所期待的生活方式” 虚构的份量有多重,虚构的边缘在哪里,当虚构和真实的领域发生重叠时,我们在那片阴影中,还享有多少份额的自由——这或许是大部分书写触犯大多数人道德底线的畸恋题材的作家所背负的,不得不面对的原罪。阅读和本作相关的资料时我发现,这不是桐野第一次从小说家的角度对道德提出挑战。 就像有相同经历的女孩在日本亚马逊对本书的留言:并不是这样。更多的人,没有从这个故事里得到救赎,乃至任何一般道德上的安慰。 《残虐记》里肆意的进入和返回,是故意的。 所以不能单单把它看成斯德哥尔摩症。 这是个什么样的故事呢,简单说来,是年仅10岁的女主人公“我”(小海鸣海/景子)被一个表面智商低下的工人健治诱拐并囚禁了一年。少女归家后,家庭破裂,她将这一事件的疑点写成《犹如泥泞》,成为了小说家。25年后,女小说家收到了出狱的健治的来信,留下《残虐记》的书稿后失踪。 本文从得到这一书稿的小海的丈夫写给编辑的一封信开始。 这是我看到的第一篇从洛丽塔的角度看亨伯特的小说。从男性的角度书写,国外有《石室藏娇》和《洛丽塔》,虽然暂时想不起来比较有代表性的日本本土例子,然而纯洁无暇(通常脾气很坏)的美少女和她智商低下的奴仆、禁忌闭锁的空间,几乎是日本大众文艺作品里必备的固定形象。细究起来,是否从《痴人之爱》这一著名女性狂热崇拜作品/明治后期一系列从厌女症塑造的风月形象开始亦不可知。 有的时候,这种关系会赤裸裸地被表现为娇纵的女儿和愚蠢无能的父亲。 在《残虐记》这个特殊文本中,这种情结也有所体现。 日本社会特殊的集团性是本书的基调,具体体现在排他性和排异性上。小女孩景子因为母亲的缘故自小就是社会的他者,小说开头不光点出了原因,还从各种侧面描写了这一点:明明存在各种目击者,但在他们眼里,景子不在那儿。她是透明的。 来历不明(被火烧毁),智商似乎不健全,无法书写汉字,长期处在鄙视和嘲讽中,连买春也只能选外国流莺的健治,更是遭到世界的彻底厌弃。 从一开始,他们就是同类。真正的共谋关系,则从“交换日记”(书写)开始。 《残虐记》里许多隐喻非常巧妙而耐人寻味。比如来自外部的巨大噪音,干渴时充满铁锈味的水,菲律宾卖春女,孔。 得救归来以后,景子因为是“受害者”,被重新纳入这个社会。但她与由一般社会共识和规范支撑起来的现实之间的断裂却越来越深,过去这种格格不入存在于外部,这一次,是发生在内部,她自身。可以说,她从那个宛如宇宙洪荒的封闭房间里,看到了人生的真相,从此她就宛如蓝胡子的新娘,因为洗不掉手指上的痕迹,再也无法回到人群中去了。 通过书写,她重新找到了被双重遗弃的自己。这个书写,是想象的书写,是虚构的书写,是隐匿了作者(如手记中的第一部分所称:“创作小说时,作者可以……”)的书写。 景子从一个被写体(欲望的投射对象),重新掌握了话语的权力,变成了欲望的主体。 《犹如泥泞》中,健治在景子的笔下是一个性别倒错者,他亦是和谷田部的同性恋关系中被动的一方,于是健治从一个加害者变成了被害者。健治原本是欲望主体,对景子施加各种暴力,囚禁她,殴打她,抹去她的名字,对着她的身体自慰;景子写的小说中,也同样剥夺了健治的姓名,性别,将他变成他人的禁锢对象/性暴力对象。 窥视孔这个伏笔非常绝妙。谷田部通过孔对健治和景子进行偷窥,对这个事件的再生产/虚构之后,变成了景子对谷田部和健治异常关系的偷窥。 在这里,小说亦从一种男性叙事转向了女性叙事。 看到这里,我几乎长叹一声,这就是“小说”啊。 《残虐记》对虚构边缘的探索和表现,实在精彩。几乎每个人,都通过“想象”(虚构),获得了与真实同等份量的地位。 在这层层叠叠的改写中,真相是什么已经不再重要。我们只需知道,这个梦境的质感,它之中蕴含的声音、气味、温度。 谈到这,我还是要说……桐野夏生的基本功太差了= =尽管她的控制力让《残虐记》堪堪有一个架子;文章的主体是日常的倒错和失序,作者的笔力撑不起来,因此当人失去日常时那种惊怖和失重感没有应有的感染力。 诚然,对一篇推理小说做出这种要求过苛了。 我只是忍不住想,若是由另一个人来重新写这个故事……
...